很多年了，我一直葆有一种异样的感觉。

西安南城墙魁星楼下，碑林被一株株古槐掩映了上千年，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，其间多少物事平淡下来，日渐模糊，只徒然地增添一圈圈年轮；而不远处的三学街则是一派喧闹的世俗景象，它得名于长安学巷、府学巷、咸宁巷三条巷子，如今这里是古玩字画的荟萃之地、文人墨客的出入之处，各有各的况味，彼此兼容着。 

我想说的是，我们都只生活在特定的时间段，除此之外，就需要去揣测、推演了。 

如果没有眼前这些林林总总的石头，碑林就是一座孔庙。

这座孔庙本大有来历，它是现存古代官学孔庙中历史最为久远的，始建于唐太宗贞观初年，为长安国子监孔庙，但到了北宋元祐二年（1087年），陕西漕运使吕大忠突发奇想，竟然为保存因唐末五代战乱而委弃市井的唐《石台孝经》《开成石经》以及颜真卿、柳公权等书法名家的著名石碑而占用了它。舍孔庙，就碑林，这不能不说是个有趣的现象。

天下碑石秦占三分，用孔庙来装载，一种文化传承，确乎是相得益彰。 

碑林是长安城的一座文化地标，所依托的却是粗陋的顽石，反差何其巨大，由此我常常想，当先人放逐的思想坚硬地在大地上生长，那与石头有着怎样相像的秉性啊！ 

石头经亿万年历练才成其为石头，它浓缩了时间焰火的璀璨，是燃烧复结晶、缓慢强硬的结果。在它身上，风霜雨露都是可借鉴的，并最终从根本上改变了事物的性质。 

我喜欢眼前的这些石头，大的、小的，竖直的、横卧的，似乎全无声息，但我知道它们所承载的文化意义。再精美的石头也不会说话，却是一种记录，更何况附着于其上斧凿的点横撇捺，纵横肆意，各见精神，保守着历史的点滴记忆，怎能不令人肃然起敬？ 

我在石碑间穿行，恍惚感觉自己穿行在文化的高山峡谷中，一个个朝代、一张张面孔似曾相识，渐次浮凸，呼啸着来去，让我呼吸局促。而每一次停顿，我都看到这些石碑被远逝的岁月码放得整整齐齐，与前面的年代以及后面的年代保持着一定距离，像一种秩序，透着条理清晰。我喜欢这种感觉，心无旁骛，甚至可以腾出手来触摸石碑冰凉的质感。

还有什么呢？历史上，宋代以前的纸质书法作品基本上都没有传承下来，反倒是通过石碑保存了大量的宋以前的书法作品，应该说，是这些石头给予了中华文化以绵长的力度与坚韧。 

习惯于在纸上涂鸦的人，听着笔尖与纸张触发出的沙沙声，内心是沉着的，仿佛有了某种依托，任由墨迹一路洋洋洒洒，脚步赶不上，思想也赶不上。但是，岁月会很快让它变得面目全非，只有刻在石头上才可能保存得长久些。 

海枯石烂是一个时间指向，比碑林更耐人寻味。 

悠悠岁月，碑林也是会锈蚀的，醒着、梦里一层层剥落，轻轻砸在我心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