面    子

作者 龚宝年

杨文德长了副窄绺儿脸，虽说长了点，但他印堂发亮，眉眼还算周正。有一次，在生产队饲养室喂牛的善勤爷神叨叨的把他瞅识了好半天，说他是大富大贵的命。果然，长大后的杨文德在村上几个后生中脱颖而出，成了一名民办教师。

虽说民办教师也是挣工分的，但毕竟不用撅着屁股，热水汗流的下地干活了。关键是他在人前特有面子。

有人说善勤爷能掐会算。杨文德他大应该请善勤爷喝上一顿。杨文德他大满口答应：“行行行，两顿都行！”

有人说善勤爷这是“瞎雀碰上好谷穗了。”善勤爷只是“嘿嘿”一笑：一句话换来两顿包谷酒喝，值！

就在杨文德还沉浸在当上了民办教师的欢愉之时，也不知从啥时候开始，杨文德感觉事情慢慢起了变化。原来那些在他眼里踢一脚“哼”一声的“大闷怂”（笨蛋），竟然一个一个都成了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了。

让杨文德心里发慌的是学校里的学生是越来越少了。

自从班上最后一名学生敦敦怯生生的告诉他“杨老师，俺明天也要进县城念书了”后，杨文德心里便明得跟镜似的。自己这教师的职业也算是干到头了。他不怪敦敦，敦敦是个乖娃，最起码是他教师生涯中坚守到最后的一名学生。

一阵风吹来，教室的门被吹得来回哐噹，他没心情去把门关上，而是任由这声音在那响着。前些年，学校还有约八九百学生，每当上课下课时都会像鸟窝戳了一竿子，孩子们拥挤着，喧闹着进出门时，也会把门碰得哐噹响。不过这声音在他耳朵里一点也不觉得聒嘈，他甚至感觉这声音有如天籁般的悦耳动听。

那时候的他，站在讲台上，侃侃而谈，是何等风光。而这会儿教案本被风吹到了地上，他都懒得去捡拾；尘土攻陷了睫毛的防御，他也不去擦拭。眼前这空荡荡的教室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了。

这些年，农村的壮劳力大都进城务工去了。稍微有点办法的都把孩子安排在身边条件好的学校上学了。农村这些小学虽然窗明几净，宽敞亮堂，可学生是越来越少。以至于杨文德他们这座学校如今竟唱起了“空城计”。没了学生，杨文德这个民办教师也就失业了。

这期间他也寻思着像其他人那样进城打工，但一时半会儿还抹不开面子。再说，教室后面那几垄碧绿的菜畦是最让他揪心不下的。西红柿虽说只有小娃拳头大小，还是绿旦旦子，但挂果不错，繁嘟嘟的。辣子茄子的长势也喜人，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，蟋蟀弹琴，油蛉低唱。砖头瓦块下面那些蜈蚣，“屁屁虫”，蚯蚓……轻捷的叫天子（云雀）忽然就从草丛中直窜向云霄里去了……这一切的一切，都让他不忍离去。

在等待蔬菜成熟期间，村里慧兰婶给她娃结婚，杨文德媳妇给了他一百元钱，让他先去商店给儿子买裤头背心，剩下的钱顺便给人家行个乡党礼。他鬼使神差的先去了人家的礼房，几个收礼的便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：

“快倒茶，吃商品粮的来了。”

“杨老师这都是领工资的，行的礼肯定不会少。”

他磨蹭了半天，还是把攥在手心都捏出汗了的一百元给了人家。刚出大门，他便后悔了。给儿子的裤头背心还没买。村上的乡党礼最多也就是五十元，为啥我……他重新来到礼房，想要回多给的钱。可憋得脸红脖子粗，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

为了这，媳妇说他是个“坎头子”，“死要面子活受罪”。加上农闲时间，地里也没啥农活。心里憋屈的他硬着头皮把被子一裹塞进蛇皮袋子，扛在肩膀上便进城打工去了。

建筑工地上的小工活不是谁都能干的，扛水泥，和灰，拉架板，两天下来，他浑身便像散了架似的。

让他难堪的是工地上的工头还是他曾经教过的学生。

这天，他穿着工作服，戴着安全帽，用工地上那灰斗车拉着两袋子水泥，低着头，上半身几乎和地面平行着吃力的拉着。忽然听到有人说:“你这人啥都好，就是太自能了。跟俺老家原来的班主任一模一样，讲起理论来一套一套的。不实用么，把自己都教成了光杆司令了。”他便停下脚步，想看看说话的是谁。刚停下，身后就有人吆喝：

“快走快走！那边等水泥用呢。”

他听着说话的声音特别耳熟，没敢抬头，只是用眼角撇了一下，立马感到一股热血直冲脑门。这不是当初自己班上那个溜光锤杨二么。杨二在他手里可没少被罚站。他清楚的记得过去每次让杨二背课文，杨二总是说：“杨老师，我背不过。”说完便自己走到教室的最后面靠墙站着。为这他还用教棒打过杨二的手呢。

“杨头，这人是新来的。”有人指着他给杨二介绍。这货竟然当了这儿的工头。

他用脏手往脸上一抹，使出吃奶劲把车子拉走了。

白干了三天，他工资没要便夹着蛇皮袋离开了这个工地。

这个可怜而且有点糊涂的怪人，在外面转悠了近一个月，也没找到合适的活干。好面子的他又不好意思空着手回家。身上带的钱已经花光了，在蔫瘪的肚皮的反复抗议下，他终于下定决心，不再要保住自己那卑微的颜面，他来到大街繁华处的一座餐厅想碰碰运气。先想办法弄点吃的再说。因为这会儿的他，站在餐厅外面，虽然身上没有丝毫的疼痛感，但两条腿却难以控制的弯了下去。他说话都没力气说，脑袋无力的歪到一边……如果现在就把他送到医院，医生们一定会将“饥饿”俩字写在病历上的。

从厨房里飘出煎鱼，炒田螺，烤鸭的香味，这股香味惹得他上颚和鼻孔发痒，而且这种感觉渐渐地遍及全身……

他生动的想着，如果把那些别人吃剩下的鱼骨，田螺加上胡椒和月桂叶肯定能做出一盆十分鲜美的热汤，鸭架用沸油炸一下，撒上些椒盐孜然辣椒面，拿一块放进嘴里嚼着，“嘎嘣嘎嘣”的脆骨声，光声音就足够让人的胃液沸腾好一阵子的。但是田螺还是不吃的好，因为他觉得田螺有一股子泥腥味。他一看见田螺，就想起了爬在自家土坯墙上的那些瓜瓜牛（蜗牛），披着不太坚硬的外壳，走路身后拖着长长的白带。浑身黏糊糊的，头上长俩针尖似的犄角，两只无助的小眼睛……要是吃在嘴里，那可怜的眼睛……还有那黏滑的……咦！他都不敢再想下去了。可是，长时间的饥饿已经让他的意识有点模糊，他的嘴已经下意识的开始咀嚼着，他开始狼吞虎咽。煎鱼，炒田螺，烤鸭，他吃了一只又一只。吃光了他想象中的东西后，他开始吃抹布，吃盘子，甚至连自己那双每天早上都要吐唾沫擦得亮亮的皮鞋也啃了起来……凡能想到的，他都大嚼特嚼。

“您需要帮助吗？”一个女人曼妙的声音。

“我……谢谢！不用的……”他脸色苍白的说。

一个保姆领着孩子从他身边路过，那孩子把一个甘甜无比的苹果只咬了一口，便扔在了地上。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宝贝，他胃里太需要它了。可每当他要蹲下身，假装系鞋带，想快速的把苹果拿起来时，他都能感受到路人窥透他心底的目光。于是便装出一副对那苹果毫不在意的样子。

饥饿和面子折磨得他几乎要疯了。

“杨老师，你怎么在这？走，进去坐坐，学生请你吃饭。”说话的是杨二，是那个已经成了包工头的杨二。被人簇拥着的他略显惊讶的样子……

这可恶的杨二，迟不来，早不来，偏偏在他手拿到那个苹果的时候来了。还好，杨老师不愧是杨老师，他顺手把苹果扔进旁边的垃圾桶：

“谁这么没素质，把苹果乱扔。”

他嘟囔着，随即强撑着身子想站起来。

可是，眼前一片金星，不争气的双腿让他几乎出了丑。他踉跄着身子，杨二手疾眼快的把他扶住。

“杨老师，你这是咋了？”

“老毛病，低血糖。”

“走吧，杨老师，进去吃个饭。”杨二诚恳地邀请着。

他心里不住声的说好好好，可话从嘴里出来却变成了：“不用了，饭我刚吃过。”

“那好吧，改天我再请您。”说完，杨二他们便走进了餐厅。

杨文德那个悔吆，他真想给自己个嘴槌……

编辑:孙苗苗